2013年9月28日 星期六

我的祖母(懷舊系列)

我的祖母(懷舊系列)
我在家中排行最小,祖母(奶奶,粵語叫「嫲嫲」)很疼我,拖著我到菜市場買菜時,總會順便買一隻大蕉,或者一串熟荸薺給我吃。我童年時代父親在香港,母親外出工作,祖母在家做飯及看管我們三姐弟。三年級那年上學期開學不久,有一天早上祖母如常早起準備早飯,突然在廚房門口跌倒了。母親驚醒了,立即叫街坊好友幫忙送去醫院搶救,可是祖母沒醒過來,我再也見不到祖母了。送祖母走完人生最後一程,長輩們才零零碎碎地告訴我關於祖母的故事。
祖母的家並不富裕,但為了讓她能找一家富裕人家,她少女時代被迫纏了足,但共和(辛亥革命推翻清廷)後不興纏足,又「放」了腳,無辜受了兩次苦。她沒讀過書、不識字,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懂寫。我的姑姑才四歲、父親才懂走路那年,爺爺跟著出洋謀生的大潮到了古巴,祖母就這樣「守生寡」守了三十年。每當收到爺爺的匯款和來信,祖母就會拖著孩子到她的妹妹的婆家去,找她妹妹婆家那位讀過書的小叔子,幫忙讀信和寫回信。就這樣,她的兒子和她妹妹小叔子的女兒從小就認識了,他們後來長大後相愛成親,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。
那個時代,四邑一帶有許多人被「賣豬仔」,離鄉背井出國謀生掙錢養家,像我祖母那樣「守生寡」幾十年的留守主婦為數不少。有的男人客死異鄉,有的男人在外另娶,有的男人去如黃鶴;祖母能盼到爺爺平安歸來,而且沒有另一個女人,算是萬幸。有的鄉里故意問祖母﹕「你的老公拋下你幾十年才回來,你會怎樣教訓他?」祖母說﹕「我會搬個凳仔坐在門口等他回來,用鞋底打他,罵他沒本心。」其實與爺爺分開幾十年才相見,珍惜也唯恐不及,哪捨得打?
爺爺回來後在廣州建了一座兩層半的小洋房,外祖父母住樓下,祖母和我們一家子住二樓,喜歡獨處的爺爺把自己關在頂層的半層小屋裏,以種花、練字、寫詩為樂,祖母只好自己用兩隻纏過的小腳蹬樓梯,把早午晚三頓飯送到頂樓上去給爺爺吃,等爺爺吃完又收拾碗筷到二樓去清洗。也許祖母覺得侍候丈夫是自己的本份,對端飯菜甘之如飴。我五歲那年,爺爺去世,我還不知道「死」是什麼意思,只知道祖母哭得很傷心,我看見全家人都哭了,我也禁不住哭了。
爺爺去世後,我們幾姐弟也稍為長大,祖母可以騰出手來,於是到香港探望父親。五十年代初期,父親的工作仍未穩定,但有不少同鄉在香港,祖母對父親能站穩腳跟充滿信心。祖母回來的時候,這個自己站都站不穩的纏足婆婆竟然帶了幾個蘋果、橙和幾件合我穿的衣服,這是我第一次嗅到「金山橙」和「美國蘋果」的香氣。小時候我總是要母親哄我才睡。祖母對我說,男孩子要學會堅強,學會獨立,不能太嬌嗲,不能太倚賴。不過,我還有姐姐和哥哥可以代勞。

三年級的時候祖母去世,我就明白祖母教誨的含義。祖母去世後第一個難題是沒有人給我們做飯,母親早出晚歸,姐姐哥哥在學校時間長,最早放學是我,於是做飯的重任就落在我身上。第一天煮飯,我很吃力才把鍋放上爐子上,衣服前襟被鍋底揩黑了一大片,直到天黑了,哥哥姐姐放學回來,我還沒把火生起來,急得哭了。我這才明白,祖母永遠不會回來了,我們要學會獨立,學會自己照顧自己。祖母去世,我突然變得長大了、懂事了。(零七年九月二十六日)(註︰題圖是一九四二年冬,祖母與父母和年幼的姐姐在曲江。其時正是抗戰期間逃難,機關撤離廣州搬到粵北。)